《白鹿原》影评：起于孽缘，收于败亡

电影《白鹿原》多灾多难，筹备阶段就风波不断，导演、编剧、主演几易其主，历时10年才得完成。成片之后几经删剪，上映日期一拖再拖，如今才跟观众见面。受制于种种约束，影片没有达到小说的高度和力度，但却是当下影市中独有人文情怀和社会思考的作品。这样的影片能有票房更好，即使不能大卖，也无损于它的文化建构之功。

说《白鹿原》是新时期以来最好的中文小说当无疑义。它宏大如史诗，深刻如寓言，形象生动如评书，奇闻怪谈如《山海经》，传统和革命冲撞如对顶角的山羊。它是文学性、民族性、历史性完美结合的作品，是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峰。但《白鹿原》不是一部适合于影视改编的作品，它的整体气质一如书中的“朱先生”，接着地气却又带些神道，如果原封不动地变成影像，很容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，可是它威名所及，又有几个人敢不忠于原著？此外，它气象万千地把时代变迁推到人眼前，却没个起承转合的核心故事，选材编剧的人一定会有老虎吃天之惑。

王全安执导的这版电影显然一直为篇幅伤脑筋，故有310分钟足本、210分钟文艺版和150分钟上映版之分。都说310分钟版最能体现原作风貌，我倒以为影院版更像一部为观众打造的电影。也许，从足本到影院版，有些敏感内容不得不删去了，但影院版却有一个独家优点：线索紧凑、故事集中了。足本想必是志在重现小说的，而影院版则可以称为《田小娥传奇》。虽然白嘉轩（张丰毅）是贯穿始终的人物，但只有田小娥（张雨绮）的命运和性格得到了尽情展现。

在小说中，情欲是核心要素之一，有些情色描写也很露骨。但小说是多主题复调叙事，情欲从来不能主导一切。电影既然选择了田小娥为唯一的主角，情欲也就成了君临天下的主宰者。片中有六个男性角色，有五个是围着田小娥转的：黑娃（段奕宏）、鹿子霖（吴刚）、白孝文（成泰燊）迷恋于她的美色，先后成为她的男人；白嘉轩和鹿三（刘威）忌惮和痛恨她祸水般的红颜，算是她的敌手。在小说中，田小娥是罂粟花般美丽而带毒的女人，是天使和魔鬼的合体，电影中主要是以受侮辱和被损害的形象出现的，身上仍然带有邪恶和妖冶的成分，但毕竟向善良和无辜修正了不少。开始，男人们是欲望的主体，她是被觊觎的对象。后来，她利用色相来控制男人，自己也沉入了欲望的深渊。片中的多场激情戏并无一个裸露镜头，但情欲气息的确浓郁。张雨绮演出了性感尤物的风情，但还缺少摧折人心的悲剧感。

从小说到电影，史诗变情欲，格局是小了不少。不过，《白鹿原》的深厚底蕴和社会隐喻并没有全然退场，在床第之欢外仍然顽强地伸展出来。白嘉轩是传统宗法社会的象征，做了不合于祖宗家法的事，就要被他抽鞭子。他是精神领袖，也是铁面法官。鹿子霖是乡村政客和土豪劣绅的代言人，他没什么操守和信仰，他的人生哲学是机会主义，他总是跟外来势力融合，联合打破白嘉轩的“统治”。黑娃是蒙昧无产者的代表，有着旺盛的生命力，在进祠堂成婚的理想破灭之后，成为了一个不安定因素。鹿兆鹏（郭涛）是革命的火种，他的红色宣言确保了影片政治正确。

在白嘉轩坐庄的年代里，田小娥被禁锢，黑娃被边缘化，所谓“人性自由”被戕害着。可是宗法社会刻板而有序，族里的人都能平安终老。当“风搅雪”的革命席卷关中平原，乌鸦兵、农会和还乡团轮流主宰白鹿原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不一样的自己：鹿兆鹏、黑娃成为农民运动中的风云人物，鹿子霖、白孝文的欲望得以尽情释放。问题的另一面是，攻守进退之间，人心里的毒液流淌成河，所有生命都成了风中之烛：死的死，伤的伤，疯的疯，逃的逃，没人能在这片土地上活得自如。这就牵出了一个传统该不该打破的问题：原先不自由，但是稳态社会。如今有自由，但是朝不保夕。固守传统肯定行不通，起而革命却又带来新的悖论，传统与现代如何配比，才能变出一个有活力但不会大起大落的中国，是时至今日仍在求索的世纪课题。

除了田小娥之外，黑娃是性格最为完整的一个。黑娃生来力大无穷，虽无鹿兆鹏的鸿鹄之志，却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。在郭举人家的无边麦田里，他成为了最能干的麦客。在郭举人如夫人田小娥的床上，他完成了男人的加冕礼。被撵回乡，他只想位列门墙，踏踏实实过日子，可是宗法和族长不容，他和田小娥成为了全村的弃卒。直到鹿兆鹏带着革命的使命归来，黑娃才直入云霄，成为农会的骨干。乱世英雄起四方，胜败争由人算？黑娃的好运不长久，被逼离开白鹿原当了土匪。段奕宏是那种玩得转斯文，扯得下面皮，不害怕耍酷，也敢于激情的演员，他把黑娃几个阶段的心思吃透了，一会儿性感，一会儿生猛，一会儿蒙昧，一会儿狠辣，如同一团难以驯服的生命原力。最后，他把白嘉轩的腰打折，留下一句经典台词：“腰杆子挺那么直，也不过是害人！”

影片的美术风格沉郁厚重，有油画感。人物的衣着和造型朴拙，以还原乡土气息为指向，只田小娥一人拥有美的特权，没在脸上抹腻子。秦腔是其中的一绝，撕心裂肺处比《活着》更加原生态。张丰毅挺拔的身姿像是为白嘉轩而生，吴刚的八面玲珑气质专供鹿子霖。郭涛演出了人物的理想主义光芒，同时也带着几分荒诞和滑稽。只成泰燊把白孝文演得太正了，这是一个一直被压抑但突然解放了天性的人物，他没能演好后期的“浑不吝”。